03. 吃素的男人

 

文希和阿杰火速來到酒吧門口便見糖蜜鎮民、旅客將這狹小出口團團包圍。兩人費力撥開排列過於緊密的人牆,方探出頭來即見那怵目驚心的紅!

 

是瓦舍。

 

他橫躺於人群中心,狂亂毛髮依舊,但別於文希初見瓦舍時那開朗愉悅神情,他眉下那雙瞪大的眼映著他因驚恐而扭曲的臉龐讓人顫慄不以,而此時此刻瓦舍原本健壯結實的軀體也逃離不了厄運,自頸部開出一道直驅下肢的殷紅大峽谷,其谷縫之大、幾乎將瓦舍一分為二。濃郁紅泉便自這碩大裂口傾瀉而出,自成一片另類汪洋。

 

文希直睨著瓦舍那破碎軀體,久久不語。與瓦舍交談不過是幾分鐘前的事情,沒想到下一刻居然天人永隔,文希成為最後一個與瓦舍對話的人。事情發生得太過迅速,文希不免震驚。

 

「傷口很整齊,看起來像刀。」阿杰在文希耳邊低語。

 

「刀?」

 

但甚麼樣的刀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劈成兩半?

 

「肯定是巫裘幹的!」似乎不只有阿杰發現那傷像刀傷,一名旅客如是大喊道。

 

受到旅客憤慨言語的煽動,其他旅人也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對呀,他是屠夫,鎮上只有他有這麼大把刀吧。」

 

「是這麼說沒錯,但是動機呢?那小子也是鎮上的人耶……」

 

「還是是外來的獵人!」

 

「唉呀,笨蛋獵人是用槍啦!」

 

文希佇立於一旁,默默聆聽著眾人益發荒謬的談論,他環顧四周發覺旅人們討論得十分熱烈,但反觀鎮民們卻個個神情凝重低頭不語,無人對瓦舍遭遇作出任何反應。

 

小鎮別於大城市的疏離,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相當密切,是個互助互惠友鄰如親的團體,如今團體裡的一份子慘遭橫死,鎮民們理論上情緒會相當憤慨,就好比成衣廠事件那樣,他們是會群起反抗的,可……現在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沒有任何情緒的漠然……這真的……

 

很奇怪。

 

旅人們的討論仍此起彼落,喧鬧中阿杰回望文希那若有所思的眼眸,「你在跟我想同一件事情嗎?」

 

文希毫不遲疑,頷首。

 

倏地──

 

「不要吵啦!」一道宏亮如雷遏止聲排山倒海而來,頃刻間四周宛如關上的音樂盒──呀然無聲。

 

來者是警長老李,尾隨其後的則是鎮上唯一的醫生──老怪。見執法人員到來,鎮民不約而同讓出一條凱道令老李與老怪可直擊案發現場。

 

此時文希本想上前與老怪、警長會同,但後來的狀況讓他撤回已向前踏出的右腳。

 

老怪與警長來到瓦舍遺體跟前,不發一語。沒有例行性的檢查、筆錄詢問,僅在數秒間輕輕瞥過整體狀況後,老怪一反常態地揮手示意幾名壯漢將瓦舍那幾近破碎的軀體搬離現場。

 

文希凝望這一切,默不作聲。

 

但阿杰可不是這樣,他焦急地喊道:「就這樣?犯罪現場不是這樣處理的吧!」

 

想當然爾,阿杰的呼喊並無人回應。他佇立於原地,彷彿讓個巨大的玻璃鐘罩住與世隔絕,回音在鐘內激昂迴盪,而外界的時間仍依照自有的步調流動,宛如那一聲叫喊未曾存在,四周依然寂靜,而壯漢搬動瓦舍遺體的動作更未曾停歇。

 

老怪與警長的背影已消失在街道盡頭,圍觀群眾也漸漸消散。殷紅血漬讓快克一桶清水沖刷而去,酒吧門口恢復成原本風貌,好似此處從未發生謀殺。

 

眼觀酒吧前過分的平靜讓阿杰咋舌,但文希卻開始慢慢明白。

 

他不清楚糖蜜鎮究竟出了些甚麼問題,但是這問題已非外人可插手,鎮民要用自己的方法解決。而離開糖蜜鎮多年的文希,目前看來似乎已被歸納為外人之一,因為……他見著了老怪眼裡蘊含的那份「不願透露」。

 

所以,若身為外人的文希與阿杰想偵查,那麼恐怕得從別的地方切入了。

 

「現在呢?」

 

在手邊可查之處接連斷頭的狀況下,阿杰不由頓時失去方向,但對文希而言下一步則是再明顯不過。

 

「事出必有因,可恨之人必有可疑之處……呵,走吧。」

 

 

離開軟木塞酒吧,文希與阿杰乘上那制式黑亮轎車行駛於糖蜜鎮蜿蜒巷弄,朝山的方向徐徐邁進。文希搖下車窗讓微風透進車內,一路上不難發現鎮上刻意的寂寥,他們有如招來厄運的烏鴉哀鳴著不祥,所到之處無人不迴避、關門拉窗,惟恐驅之不及。此景令文希莞爾,但也不免感傷。

 

畢竟,糖蜜鎮是他的家鄉。

 

究竟發生甚麼事情了呢?)這是文希迫切想了解的。也正因他的迫切,所以才會選擇前往那即將抵達的目的地──巫裘宅。

 

在巫裘莊園外安置好車輛後,文希與阿杰步入那原本應是牛羊牧圈的地皮。一面走阿杰掏出口袋裡最後一支菸燃起、深吸,辛辣一進一出間裊裊白煙自口鼻傾瀉,好似叢林迷霧,「沒想到這地方還真大。」

 

「那當然。」文希笑道。

 

環顧四方,巫裘領地之大出乎阿杰意料,「我還以為屠夫就是殺豬而已。」

 

「在這裡可不一樣。」文希徐徐說道,「糖蜜鎮自古以來人數都不多,基本上來說是由五個大家族組成,在古時候五個大家族為了互利共生簽訂了一份契約,將生活必須分成五個部分,每個家族各經營一派、不重複,最終收穫彼此互相交換來滿足生活需求,這個契約一直延續到現今,而巫裘這一家所分配到的便是畜牧與肉類產品。」

 

全鎮只有巫裘這一家族可以飼養家畜、販賣肉製品,因此巫裘家擁有大片的牧園、十數間家畜農舍,飼養數以百計的動物。當然這些動物最終還是得宰殺才能賣出、供應肉製品,所以「屠夫」這名號自然與巫裘家族如影隨形,但他們所擁有的技術、知識卻遠遠超過「屠夫」一詞。

 

「這樣啊……那,這裡怎麼連隻牛都沒看到?」

 

阿杰環顧這大片牧園,園裡牧草青如翡翠隨風搖曳宛若綠海碎浪,大片草園照顧得如此美好,但卻不見以其為生的食物鏈上層,整片牧園空曠寂靜得令人發寒。

 

「基本上,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

 

回想從前,在文希仍年幼、父母依舊健在的那時候,他與兄長文祐時常在巫裘家族這片廣大牧場玩耍,當時這裡牛、羊、馬、豬、雞、鵝、貓、狗成群熱鬧非凡,可如今……

 

 

來到巫裘主屋前,文希與阿杰兩人踏上木製階梯,不似從前、已有年歲的階梯彷彿在也禁不住踩踏發出聲聲哀鳴。這一陣又一陣的嘎嘎聲,令文希不由側想:這屋子是多久沒整修了呢?如巫裘這般勤勉有活力的男人怎會縱容屋子失修?

 

文希抱著滿心疑問拉扯巫裘門前那油漆已斑駁的銅製門鈴,但鈴鐺都還來不及發出聲響,巫裘便已拉開大門出現在兩人面前,這著實讓文希和阿杰嚇了一跳。

 

「耳朵這麼好?」文希打趣說道。

 

「那當然,臭小子。」巫裘瞄了眼一旁舉起手貌似打招呼的阿杰,但並未加以理會、逕自往屋內走,「進來吧。」

 

文希、阿杰尾隨巫裘而入,但方進門便讓屋裡異常白炙的灼眼光芒閃傷、奪走片刻視覺,兩人倏地止步、摀起雙眼哀鳴一陣,而模糊間他們只聽見巫裘那爽朗帶些捉狹的笑聲漸行漸遠。停留原地莫約數十秒後兩人才稍稍又能看見四周。

 

「搞甚麼!」雙眸痠疼的阿杰咒罵道。

 

「基本上,只是個……玩笑?」最後兩個字文希不敢肯定,他半遮起眼抬頭望向光源,便見屋頂數十日光燈緊密排列將天花板擠得水洩不通!文希不由暗忖:若真是個玩笑,那未免也太費工。

 

而日光燈一事這也許是個怪異的現象,但真正讓文希感到詭異的是:「為何大白天也要將全數光源打開呢?」

 

難道真是個惡整外來人的玩笑?

 

循著巫裘先前路徑步行,那是一條直通廚房餐廳的長廊,而巫裘主屋之大令這條走廊長得彷彿無窮無盡。長廊的兩邊開著參差不齊的口子,每一個口子裡分別是作用不同的房間,這些房間絕大部分皆是大門深鎖,而且那鎖是由外面鎖上的,這裡唯一敞開的空間是曾經熱鬧的客廳。

 

為何說「曾經」?乃是因文希眼神探進客廳,一反他腦海裡喧鬧印象,裡面空蕩冷清得宛若掉落一根針都聽得見,其中回憶裡那些繽紛家具擺飾讓層層白布遮去昔日風華、地面上柚木地板不復光亮,厚重的灰塵清晰可見。

 

「這裡好像很久沒人。」阿杰一旁說道。

 

「是啊……那,人呢?」

 

都到哪裡去了?

 

「你們兩愣在那裡幹嘛?還不快過來!」巫裘自走廊最終處的餐廳探出頭來喝道。

 

此時,文希與阿杰一怔、彷彿才回到真實世界,連忙回身加快腳步邁向走廊終點。

 

餐廳裡,巫裘早已就坐、在陳舊但還算乾淨的木桌上擺了兩瓶蔬果汁當作招待。

 

「果菜汁?」文希拿起瓶裝果汁,噗哧一笑。

 

「沒甚麼好東西,將就一點吧。」

 

文希會意旋開瓶蓋、啜飲一口,蔬果汁那微酸的滋味令他皺眉,他向來不愛酸溜溜的東西。放下果汁、文希繞著桌緣走一圈,他環顧四周,不由暗忖:餐廳雖然不似客廳那樣鮮少使用、滿布灰塵,但也真是簡陋。靠牆角的流理臺上鏽痕累累,若大平台上不如回憶、沒有烹煮中冒著熱騰騰白煙的鍋子飄香四溢,只有一盆像是剛採收的青翠牧草、一籃水果、馬鈴薯,而其上擺放雜物的置物櫃木漆斑駁凋零,宛如靜靜等待腐朽的遺體。

 

盯著那盆牧草,文希玩笑道:「甚麼時候改吃草?」

 

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但沒想到換來的不是巫裘慣使的歡樂回嘴,而是一陣沉到谷底般的無聲嘆息。

 

此情此景讓文希聯想到「落魄」。

 

但,為什麼會這樣呢?這跟文希離開鎮上前的印象落差太大,令他一時無法反應。想當年巫裘一家可是糖蜜鎮上最龐大的家族,占地最大、人口眾多,事業支線遍佈全鎮乃為數一數二富有家族,而為何如今變得家徒四壁、人煙稀少得彷彿巫裘是家族最後一脈?

 

文希不解他離開的這些年裡究竟發生了些甚麼事情,讓糖蜜鎮一切、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巫裘,到底發生甚麼事情?」文希繞回巫裘對面坐下,說道。

 

神情凝肅。

 

聞言,巫裘長嘆,「唉,你離開的這十年裡,鎮上起了很多變化,而且變得很快、快到讓太多人措手不及。」

 

「唔……甚麼樣的變化?」

 

「呵。」巫裘輕笑,短促細微笑聲裡透著深長,「你知道我不能說的,這裡不是大都市,我們有自己的規矩……儘管總是有人打破這規矩!」

 

雖然只是曇花一現,以文希高度的敏銳仍捕捉到巫裘那深似黑淵瞳裡的絲絲憤怒與怨恨。此際,空氣裡的溫度宛若跌落谷底,冰凍得連時間都無法流動一般,兩人面對著面沉默一片。

 

「這些年,你……不好受吧。」綜觀巫裘舉止,文希得此結論。

 

巫裘自嘲一笑,「那當然,你看看我、看看我家,變成甚麼樣子了!我怎麼可能會好受?」

 

那抹笑容看在文希眼裡濃稠得猶如化不開的咖啡,苦澀透入心扉,感染著他好似嘴裡也滲著涓細苦水,麻痺了舌頭味蕾、令喉頭又腫又脹,久久無法言語。

 

良久,文希才艱難地說道:「巫裘,你的家人、家畜都到哪去了,告訴我好嗎?」

 

「唉。」巫裘長嘆,他起身來到流理臺旁隨手拿起那盛滿牧草的盆子,抓起一撮綠草便往嘴裡扔,大嘴咀嚼聲不斷好似頗有滋味。

 

巫裘此舉令文希大吃一驚,但見巫裘即將道出過往幾年間發生的事情,他按耐下心頭的晃動,耐心等待聆聽。

 

「十幾年前你離開的那時候,其實就是鎮上『變動』開始的時候。那時有很多人離開、生病甚至死亡,而且幾乎無法生育:懷孕的流產、產出的早夭。出現這狀況的病也不只有人,所有的動物跑的跑、死的死根本養不下去,當時全鎮都人心惶惶、治安動盪不安,每個人都嚷著活不下去。」

 

巫裘說得正在興頭,但此際走廊卻傳來陣陣撞擊聲「碰、碰!」好不響亮,打斷了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而自頭至尾站在一旁的阿杰甚至驚警得拔出配槍。

 

「甚麼聲音?」文希不由問道。

 

巫裘瞄向廚房外走廊的遠方,深鎖的眉頭透出淡淡憂傷,「沒事,風吹吧。這屋子也老了。」

 

「小子,把槍收起來!這可是我家,在屋子裡拔槍亂沒禮貌的!」

 

巫裘對於阿杰拔槍一事似乎非常不滿。而在阿杰來說讓人指著鼻子罵實在太無辜,畢竟那是他的自然防衛反應,巫裘如此大呼小叫的責備是否也太過份?

 

自覺尊嚴受到侮辱,阿杰方想回嘴之際便讓文希中斷。

 

「然後呢?」文希殷切問。

 

「然後……呵,當然就開會啦。鎮上五個大家族的代表人在老怪家裡召開了一次協調會議,因為鎮上的型態發生重大改變,某部分家族、好啦,就是我家啦!根本沒有辦法營生,為了鎮上的平衡、所以整個事業的畫分必須要重新調整。」巫裘回應前不忘再賞阿杰一記白眼。

 

文希頷首,表示同意。若真是嚴重到影響某一族生計,那的確是有必要重新調整,畢竟當初會這樣畫分也主要是為了確保鎮上各家族的整體利益、減少衝突。

 

「結果?」

 

巫裘嚥下口裡咀嚼的青草,「結果,當然是談不攏。俺家族這一塊作不下去了,就表示別家族的東西水漲船高、正是大賺一筆的好時候,誰會願意把生意瓜分出去給別人!」

 

利益爭奪是很常見,但文希還沒搞清楚在這場爭奪裡的黑與白,「你指得是……」

 

「還不夠明顯嗎?當然就是警長老李那個渾球啊!」

 

話說到此,巫裘氣憤得滿臉通紅、青筋曝露!活像一口即像噴發的火山,也許是為了宣洩,他倏地「啪!」一聲重拍木桌,其力道之大、竟將眼前這雖老舊但木心仍紮實的桌面開出葉脈般的裂痕。

 

見巫裘如此憤怒,阿杰或許是心有戚戚、也或許之心生憐憫,他默默地隨處找了個水杯想到杯水給巫裘消消氣,但不料此舉卻惹得巫裘再度大怒!

 

「你幹甚麼!想毒死俺嘛?」巫裘揮手拍掉阿杰手裡的杯子,任其在地面摔得粉碎!

 

「我……」巫裘這一聲喊叫,讓阿杰瞠目結舌。

 

可阿杰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巫裘兩三次的無端怒火他都忍下來了,這一次如果再忍那不就顯得他懦弱了?於是,阿杰立即回嘴:「王八蛋!我他X……

 

「冷靜點!」見巫裘與阿杰兩人火線即將爆發,文希趕緊滅火說道。他俯身拾起地面上的瓷杯碎片、扔進流理台洗手槽,另一面他輕拍阿杰肩頭表示體恤,「巫裘,你這牛脾氣也太誇張了吧,只不過是杯水……

 

「哼。」巫裘向來不低頭,「俺還沒窮到只能喝水!」

 

巫裘態度如此強硬,排外情節又不比別人輕,考量到這裡的事情尚未結束,而且有些話阿杰在場他也不好提,權衡之下文希只好對阿杰說道:「不如……你去抽根菸,在外頭等我吧。」

 

阿杰蹙眉,顯得暴躁。他瞄了眼姿態仍高的巫裘、再回頭對上文希無奈的眸,似乎明白到這空間裡沒有他的位置,以他一個堂堂從大都市來的高級警官,來這窮鄉僻壤辦案沒有官威也罷但居然還得受這樣的待遇,讓他心底不平之氣難以平復!

 

「他o的!」阿杰負氣啐唸一聲後忿忿離去。

 

長廊上阿杰所到之處穢罵聲回響不已,直到他身影隱沒於門板之後,那聲音才逐漸消散。

 

「好啦,你就是要害得我沒朋友就對了。」文希陶侃說道。

 

巫裘不以為然,「什麼朋友,你看他就是一副沒安好心的樣子。」

 

「那也用不著拍桌、摔杯子嘛。」文希與巫裘再度於木桌聚首,「剛說到一半,老李又是怎麼回事?」

 

「協調會議反反覆覆開了好幾次,但是都沒有結論。你知道的這種事情大致上會分成兩派,一個就是支持重新劃分、另個自然就是不支持。畢竟俺們家族雖大但無法跟整個鎮比,但若俺們這一族再加上其他小部分的人那就鐵定超過全鎮人數一半。要投票俺們是很有信心的,當然、俺們這一族自然是全數支持重新劃分,但事情就發生在第二次大會,老李那個渾蛋居然提出:『有被影響的其實只有巫族,是俺們這些沒被影響的人要決定是否伸出援手,那巫族本身不應該參與投票才對。』」巫裘雙手緊緊交握,憤怒之情難以言喻。

 

「通過了?」

 

「沒通過俺現在會這模樣嗎?這根本就是陰謀!」巫裘接續說道,「因為老李提出的這個狗屁建議,讓第二次大會根本沒開就結束了,當時鎮長說:『這非同小可必須從長計議,俺們都先回去想一想,第三次開會再投票決定老李的提議是否成立。』」

 

「基本上、這提議根本不能成立,居然還要投票?」文希不可思議。

 

糖蜜鎮之所以在最早會將商業體系劃分給五個家族,其目的是為了讓各家族互利共生,重點是在於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而當情況變得有其中一族無法生存的時候,基於上面最原始的目的,劃分的範圍本當應重新洗牌,哪有說還要投票的道理。

 

「可不是!唉,說到錢啊,再怎麼和藹可親的鄰居都會變個樣。」巫裘感嘆道,「第二次大會之後,兩方人馬各自回去遊說,在第三次大會裡面老李的提議決議成立,很自然的俺們這一族就變成被遺棄的族群。」

 

「這……

 

「不過,俺還是必須說聲『謝謝』。」巫裘又道。

 

巫裘這沒頭沒尾的一句道謝,讓文希一頭霧水,「謝謝?」

 

「謝謝你的父母。」

 

「我爸媽?這跟我爸媽有什麼關係?」巫裘愈說文希更糊塗了。

 

巫裘長嘆,「當年第二次大會之後,俺族人以抱持著最壞打算時,你爸媽是第一個排除眾議主張應該公平劃分的人,他們私底下跑遍許多單位、四處遊說,希望能給俺族一個生存機會。」

 

對於糖蜜鎮的這些事情,因事發的那時候文希年紀還小,文希不甚了解當時事情的經過,但聽巫裘陳述過後、他也認為父母當時的作法是對的。

 

「只不過……很遺憾……」巫裘接著道,「那個時候你爸媽幾乎都要成功了,第三次大會即將招開,但是,沒想到再大會招開的前一周,你爸媽……離奇過世,他們是怎麼說的:『車禍身亡。』,反正,會議的事情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俺族一路走下來幾乎家破人亡。」

 

「離奇……」巫裘後面說的話語文希已聽不太清楚,他腦海裡目前僅容納得下此二字。巫裘是第一個對於文希父母之死使用這字眼的人,讓他回憶起父母的葬禮,那是一個灰濛濛的陰天,他與哥哥文祐肩並肩站在父母的墓地前、看著裝載雙親遺體的棺木緩緩落進那人們稱之為死後之家的地方,當時彷彿是呼應他們兄弟倆的悲、天空落下細細密密的雨滴,模糊了視線也混淆了淚水。

 

也許對旁人來說「死亡」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但對文希而言那卻是一幅缺塊的拼圖,永遠看不清它真實的樣貌。而他也從未曾相信過父母是車禍身亡。

 

「為什麼你說離奇?」文希問。

 

「這……你知道俺是不能告訴你的。」基於糖蜜鎮自有的規矩,巫裘仍然是保有尺度地不可透露,「俺只是想說,這份情俺記在心底的,要是你有什麼事情俺絕對會出面!」

 

巫裘此番情深意重文希本應是感受深刻,但無奈他現下腦海讓父母死因充斥、無暇做出表態。文希之所以對此事耿耿於懷,是因其實他算是父母被擊殺的唯一目擊證人,他還記得父母過世的那一天是傍晚,由於季節因素、雖說傍晚但天色已相當暗沉,當時父母帶著他在玉米田間散步,而文希小時是個好動愛玩的孩子,所以父母是帶他散步但實際是父母散步、談天而他早進入父母附近靠小徑不遠的田裡自己玩得不亦樂乎。畢竟年紀小、走遠這件事情還是可怖的。

 

當天,文希發覺事情不對是因一陣奇怪的聲響,他聽見「啪啪啪!」的拍動聲由附近傳出、但不確定是何方向,於是他回頭朝父母望了一眼。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自玉米枝葉縫隙間他見著數道黑影在父母身旁閃爍,接著,雙親兩人的身形便宛如推倒的積木全盤崩落!來不及祈禱、來不及哀號,如畜牲般被宰殺、化作塊塊屍肉!

 

文希當時驚嚇得癱軟在田間泥地上,雙唇發顫、全身泛起悚然的雞皮疙瘩,看著前方不成人形的雙親、濺灑玉米枝葉上黝黑發亮的血液,文希想放聲呼喊但喉間卻像鎖緊的水龍頭、發不出半點聲響。

 

後來的事情文希便記不得了,只知道他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房間裡、身著睡衣,當時他本以為一切都只是場夢,可沒想到稍晚便傳來父母「車禍身亡」的惡耗。

 

「但要是你哥的事情,那可千萬別來找俺。」

 

巫裘突來的不悅,令文希自思緒中驚醒,「我哥?他又哪裡惹到你?」

 

「哼。」巫裘冷笑,「你哥、現在可是鎮上最重要的人,枉費你父母一生正直……

 

此言文希大感疑惑。的確,哥哥文祐是比較早熟、事故的一個,他當初會離開糖蜜鎮的也是因為文祐的緣故,但即使如此他仍不認為文祐會做出不正直的事情。

 

文希想問清楚,但見著巫裘雙眼無神、低頭抱著盆子大啖青草的模樣,也覺得即使開口問巫裘大致也不會說,畢竟、巫裘是個很遵守傳統講信用的漢子,可是,若要他自己去見文祐他也百般不願意……

 

(也罷。)文希暗忖,他逃避似地認為既然是情勢發生在此地,那麼一定還會有其他消息來源,憑他的聰明才智東問西問也可拼湊出事件樣貌。

 

這麼想文希便安心多了,又道,「巫裘,你知道軟木塞那邊發生什麼事情嗎?」

 

「啥?」巫裘心不在焉。

 

「瓦舍死了,死得很慘。」

 

「什麼!瓦舍死了?」巫裘放下懷裡的盆子、訝異不以,「怎麼麼連他都……喪盡天良的王八!他只是個孩子啊,是哪個殺千刀幹的!」

 

「人人都有嫌疑。」見巫裘反應文希心底大致有譜,他也不諱言,「基本上,你的嫌疑很大。」

 

「俺嫌疑大?俺嫌疑當然大!所有不受歡迎的人通通是殺人犯!」

 

巫裘此言一出,令這狹小空間裡的兩個人陷入膠著的泥濘、無法動彈。這句話道出人群社會中最令人傷心的地方,被接納、不接納與喜歡、不喜歡對一個人在社群中生存的影響宛如天堂與地獄僅在一線之間。

 

文希明白這話裡所隱含的濃厚氣憤與悲傷,即便心底不斷湧出同情與憐憫,但面對那火山爆發般怒吼之後,負氣別過頭不發一語、鼻息粗重如牛的巫裘,他仍也只能保持客觀地說:「基本上,事出必有因。」

 

「因什麼因!他X的全都是屁!」心緒尚未平復的巫裘話語裡仍帶慍意。

 

「呵。」文希莞爾,「誰叫你沒事去軟木塞踹門、趕人,又帶頭對政府管員施壓,現在出事情不懷疑你要懷疑誰?」

 

「這……哼!」此言令巫裘回應遲疑了些,但他也不做其他表示。

 

此舉落在文希眼裡是心虛或負氣他不便猜測,因為在證據確鑿之前不論哪一種解釋都會讓人擁有置入性的主觀與誤導,所以這一聲悶哼他姑且先當作一般語塞不加以對它做解釋,繼續說道:「巫裘,現在事情很嚴重。因為你之前在軟木塞表現相當暴力,所以瓦舍的慘死許多人懷疑你,又加上昨晚你施壓的環保局人士現在已變成一具空屍,而你正好是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且還有起衝突,所以,我必須要問你,昨天晚上十點過後與今天早上八點到十二點間,你人在哪裡、做些什麼、有沒有人可以替你證明?」

 

於此,巫裘不由又是一陣深長嘆息,「阿希,信不信得過俺?」

 

文希不語,目不轉睛直睨視巫裘、彷彿一眨眼便會錯失些什麼。

 

「好吧,俺只能說俺沒殺人。昨晚俺離開軟木塞就回家了,今天起床之後還沒出過門,俺現在孤伶伶一個人沒有人可以作證。」這回答是巫裘對於文希無語諒解的表示,他又道:「要逮捕俺的話,就走吧。」

 

此答案其實已在文希意料中,對他來說問只是種手段,期盼可以從問的過程中再多得到些資訊,而以目前狀況看來、顯然是期盼落空,但也無妨、今天來此聽到的故事也夠多了,他現在比較苦惱的是該怎麼把每一個單一事件串連起來。

 

「基本上現在說逮捕也太早,總之,這一陣子暫時不要離開鎮上」文希道。

 

「俺還能去哪呢?」巫裘苦笑,「如果聽我的話,現在就不會這樣了……唉,我累了,你走吧。

 

巫裘最後一句話、文希可是聽進心坎裡的。(如果聽他的話……難到巫裘曾經對這些已故者說過些什麼嗎?這就是他一直逼迫人們離開的原因嗎?

 

看來巫裘沒說的比文希想像中來得多。他還想再問、想知道巫裘最後一句話的隱含,但在文希瞥見巫裘眼裡的失魂後,他閉上已開啟地雙唇、收回到嘴邊的字句,默默地、悄悄旋身離去。

 

現在,不是個好時機,緩著點再問也沒關係。)走出長廊、闔上巫裘家那幾乎鬆落的木門,文希是這麼想。

 

「怎麼樣、怎麼樣!」阿杰一見文希出來,便捻熄手上才剛點燃的菸,急迫問道。

 

看地面上散亂的菸頭,文希不由一笑,「他沒有不在場證明。」

 

「好啊,我就知道是他幹的!」簡短一句話,阿杰迅速歸納出結論。

 

「但,我不認為這就可以論定巫裘是兇手。」文希又補充道,「基本上,我認為事情比我們原先預想的複雜許多。」

 

「啊?這……那現在……」

 

文希背著雙手、彷彿沒聽到阿杰那帶有濃厚疑問的嗓音,逕自走向牧草原、眺望遠方,此際、他隨手拔起一根牧草便往嘴裡扔去、使勁咀嚼。

 

(這東西很好吃嗎?)方才這麼想,下一秒青草的辛辣刺激著文希味蕾,勾得他腹腔陣陣收縮!將口腔裡的草渣吐了出來!

 

「呸、呸!什麼鬼,怎麼這麼難吃!」

 

「那是草耶,你在幹麻啊?」阿杰無奈道。他是知道文希有些古怪,但他沒有想到會怪到這地步,短短幾年沒見似乎文希癖好又再詭異了些,又道:「別鬧了,接下來呢?往哪走?」

 

(怪了,巫裘就可以這樣吃,為甚麼我不行呢?)文希讓挫敗壟罩著,他沒好氣說道:「天色暗了,先回鎮上吧。」

 

續後,兩人回到轎車上徐徐開回糖蜜鎮,而這一路上文希仍耿耿於懷著:為什麼巫裘可以這樣吃草我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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